春十不愚

半颗心

【巍巍一笑·00:00】(巍生)他的白杨

0点报时,国庆快乐


  “今年好像又多加了好几个去边防的名额,好多人都去报名了。”

  “噢,去边防啊。要去多久?”

  “说是以后都在那边了,就,就不回来了。”

  “嗯。快吃吧,菜都凉了。”

  始终低着头的我终于鼓起勇气看向沈巍。

  “我也报名了!”

  沈巍却看起来很平静地朝我一笑,眼角有细细的纹路。

  “浮生,我支持你。”

  由于种种原因,我没能如愿去往边防。今天这个在零下北京站岗的大年夜,我依旧能清晰想起那天那句话后沈巍眼里突然泛起的红。

  我明知道,他爸爸牺牲在边防的工作岗位上,我们家的门牌,已经钉上了一张浸染过亲人鲜血的“光荣之家”。

  沈巍根本不需要这个家被公认为光荣,只想牵挂的人还能回家,抱一抱他。他更希望能回到小时候,因为那时,爸爸还能把他举得很高很高。

  我明知道。

  帽沿上还堆积着雪花,紧跟的也许是自西伯利亚远道而来想吃顿热乎年夜饭的寒风,一阵一阵割过你的脸颊。周围没有一点光,星光都没,在这样平静的黑暗中,睡意打击着强撑的眼皮,我手心很烫,膝盖和双脚却好像被冻住一般。

  冷,困,但裤筒里突然暖融融的,还会动。

  我反应了下,唉,衣服里又长猫了。

  我慢慢挺直大衣掩盖下有些松垮的腰杆,依稀感觉到,猫儿就窝在我的军靴旁。我真想摸一摸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家伙,它柔软蓬松的毛会磨蹭我的手心,鼻尖红红的,很潮湿,叫声绵软,轻轻骚动着我的心。

  这些年沈巍也养了一只猫,但和我不太亲近,“是不是因为我经常不回家啊?”我刚蹲下来,猫儿就一蹦一跳跑走了。沈巍蹲在我旁边,摊开手掌有一捧小零食,他唤了几声猫儿的名字,果然,“小白杨”就主动上门了。

  “人家白杨树多瘦啊,你看你把孩子养的。都说了别给猪染色,是不是,啊?”我趁猫儿专心吃东西轻戳它的肉垫,小白杨缩了缩爪子,碧绿色的狭长猫瞳忙中抽空扫了我一眼,大脸盘加大眼睛,冷艳高贵又接地气。

  “不怎么胖啊,去检查的时候医生说这个体型正好。”嘿,沈巍的语气听来似乎有几分委屈。我乐了,凑过去亲他的脸颊,“说着玩的。小嵬。”

  沈巍太明白我喜欢叫他小名然后看他脸上的微红,自顾自俯下身去顺小白杨的毛,就是不搭我腔。脸依旧白生生的,但我分明看见他眨眼的频率突然快了几分,心里那根弦儿,随着他眼睫颤动而颤动。

  “嵬”和“巍”,都有高山的意思。

  听沈巍妈妈说,当年沈巍爸爸特别不容易有一次休假回来时,沈巍已经出生两个月,又小又软,眼睛出奇得亮。那时候,妈妈清晰记得,“他逆光站着,把小嵬举起来,举得特别高。小嵬也不怕,大概父子冥冥中真的有感应,特别开心,在笑。然后他扭头对我说,‘沈巍,沈巍这个名字好不好?’我当时看见他眼眶特别红,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那么红,好像都能看见泪花了。我不停点头说好,他也跟着点头,眼泪就流下来了,脸上两道白白的泪痕。”

  高山,爸爸想把沈巍举得很高很高,想告诉他,以后你不一定会成为一座让人敬仰的高山,但你心里,必须有一座高山,一座让自己仰望和攀爬的高山。

  沈巍懂事了,但还不能清楚知道刚回来一个月的爸爸收拾行囊要去哪,哭得特别惨。爸爸抹了把泪,折步回来把他高高举起:“小嵬,以后你爬得最高的地方,就能看见爸爸了。”泪珠挂在脸上,孩子已经把爸爸的话牢牢记在心里。

  但哪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呢?沈巍还不知道,问母亲,母亲仅仅说是珠穆朗玛峰,其余也不是很清楚。

  所以我五岁第一次见到沈巍,他问我:“你知道珠穆朗玛峰是哪里吗?”

  “珠穆朗玛峰啊,那是祖国最远的也最高的地方。”好奇心催促我长大,告诉我世界上最高的山峰,也告诉我祖国还有一片靠近国界,美丽又庄严的土地。

  “那里能爬吗?”这双认真看着我的眼睛出奇得亮,我一腔热血,骄傲挺起胸脯,“当然能爬了,以后,我带你去爬!”

  珠穆朗玛峰的确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,但远没有爸爸给小小的沈巍筑起的那座高山高,那是一座心中的高山,我和沈巍,永远都在它的攀爬路上。

  后来沈巍和我一起报名参军,却只有我一个人能背上行囊远行。

  知道结果那天,我们一起去湖边骑车。

  沈巍一开始和我并肩,后来突然加快速度,晚间清爽的风吹起他的衣摆,在我眼前飒飒作响。我一面伸手去够柳条,一面加紧蹬车,赶上沈巍。

  心神似如水月光慢慢摇晃,我扭头去看少年沈巍,刘海在风中凌乱,路灯昏黄的光从他脸上一次接一次晃过。我大声说:“沈巍,你要和我在一起吗?”怕自己的声音被吹散在风中,不怕路过行人奇怪的眼神。

  与我同行的车突然掉队了。

  我连忙停下车,正要回头,温暖,似乎沾着潮湿露水的怀抱从背后拥上来。

  这承诺只有我们懂得:“你说过的,我们一起去爬珠穆朗玛峰。”

  沈巍在火车站送我,紧紧拥抱我,说:“我相信你。”他相信我,像相信我就算他一时掉队我也会拉起他的手,一起向上爬。

  那天,我们突然明白,攀爬这座高山,不一定要以军人的身份。

  沈巍最终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,黑板和粉笔是他攀爬的工具,知识给他永远向上的力量,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庞,他仿佛看到山顶触手可及的云朵和脚下连绵不绝的山脉,阳光破开云雾照耀在他脸上,眼前如此灿烂,辉煌。

  我如愿踏上军旅生活,从未如此渴望去往边疆,那是我从小向往的地方,即使它并不美好。高山,我知道那里有高山,有沙漠,有风沙,有烈阳,还有我脚下这片热土最后延伸到的地方。那一天,那一天我将在边疆成为一名钢铁铸就的哨兵,永远屹立。

  哪一天呢?

  我盯着沈巍耳后的痣,久久出神。

  晚饭时,小白杨缩在我的拖鞋上,我受宠若惊,身体僵硬,一动不敢动。沈巍在旁偷笑,给我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,说:“尝尝,味道变了没?”

  其实这味道似乎永远不会变,不论是隔了一年,还是一辈子,“我要尝一辈子的,可不能变。”我包着肉,说话有点含糊。

  沈巍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回避,“浮生愿意尝一辈子,就一辈子。”

  所以我才会对去不去边防部队格外纠结,迫切渴求沈巍的支持,又怕听到他支持的话。我们两个最亲的亲人已经在这些年相继去世,仅剩彼此,我总觉得沈巍心理上能承受的最远距离,绝不包括边疆。

  太远了,曾经隔着生与死的远方。

  但沈巍说:“我支持你。”

  生与死,是否在这一刻,都不重要了?

 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。

  去年夏天休假,我没有时间回家,却没想到,沈巍托付好小白杨,不声不响来北京看我,背上背着小包,手里拎着大包,挤出车站远远朝我挥手,应该是特意没戴眼镜,因为汗水很容易让眼镜滑脱。我穿过人群去拥抱他,他却一直说身上都是汗,太脏了。我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,只是把他抱得更紧。

  沈巍换下来的衣服,能挤出一盆水。“我们队上就缺你这样主动献身喂蚊子的,考不考虑下?”我边晾衣服边说。沈巍坐在沙发上涂花露水,听语气在笑,“我不高尚,只为你一个人喂蚊子。”手里抹着刚来就多出的三个连在一起的红疙瘩,又问,“浮生,要给你背后也擦点吗?”

  “唉,来了!”

  要不说呢,北京蚊子厉害就厉害在不要命,吹气儿都赶不跑,得空就能咬你一口,我也是洗澡无意间看镜子才发现背后星星点点五六个包,难怪最近总觉得哪里痒得出奇,又找不到地方。虽然花露水也不管用,但当沈巍温热的掌心按在我背上,所有的,我都不在乎了。

  不管冬天还是夏天,沈巍都是一个行走的火炉,你能摸到的地方,特别是掌心,从没凉过,也许冻着了,捂上几秒迅速回温。我自愧不如,冬天恨不能裹着被子跑。

  自然,有了沈巍,一切就方便舒服多了。

  我喜欢和沈巍揣一个口袋,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十指相扣,像是自己的宝藏,沈巍就是我的宝藏。我也不是守财奴,喜欢就要占有,那算什么喜欢呢?我最秘密也最公开的宝藏,总有一个“小嵬”的称号让我独占。

  我俩没谈之前,沈巍听到“小嵬”夹着调笑的话还会脸红,现在极大可能是失去了这项功能,对此,我感到万般遗憾。虽然我从他一个眼神就能看出他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,但雪白的脸微微的红,大概,的确戳到我某个恶趣味的点了。

  沈巍从小到大都白,白生生,明净净,刚剥了壳的嫩花生一样,我那时候就特想咬一口。后来真的上嘴轻轻啃了下沈巍的手腕,幼稚园小孩对我冷了三天脸,关键是,当天他就趁我午睡咬回来了,我那个气呀,立马给他胳膊留了一排整齐的牙印。其实,现在想想,沈巍应该是因为他在我面前号啕大哭才冷了脸。

  整整三天。

  沈巍久久没说话,手也停住了。我回头看了看,他用没接花露水的手推了推眼镜,才继续动作起来。

  明显心里藏事儿了。

  于是我问:“今天有空,我们去逛逛北京?”路上准能把他的事套出来。

  “明天看升旗吗?”沈巍慢慢地问。

  “也是,明天要看升旗,今天得早点休息,那明天再出去玩?”

  沈巍的手离开了我的肩膀,耳后潮湿温热,“明天再说。”

  三点我就醒了,迷迷糊糊爬起来洗澡,穿衣服,再把沈巍拍起来,“升旗,再不起来升旗就看不到了。”窗帘拉着,屋里还是一片黑暗,我听到一声肉体和什么坚硬的物体碰撞的声音,摸索着开了床头灯,就看见沈巍坐在床沿,眉头紧皱,揉着自己的小腿。

  “没事,就是撞了一下。”他抬头对我笑。我蹲下去看,他腿上红了一片,旁边还有块很大的淤青。

  “这是什么时候撞的?”我一面帮他冷敷,一面轻轻抚着那块淤青。沈巍想了想,笑说:“不知道,应该也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撞的吧。没事的。”

  我心里酸,坑着头不去看他,听见他在笑,眼泪当时有点压抑不住。

  终究没在他面前哭。

  应急处理好,我们出发去天安门。深蓝的天,太阳还没起床,一口清新空气入肺,我们到的时间还行,但人已经有点多,挤了半天才挤到栏杆前。

  八九岁时我一家和沈巍一家来看过升旗,记忆已经有点模糊,却还记得军人远远走过来,鲜艳的红在眼前抖开的场景。我扭头去看沈巍的脸,霞光在他脸上是五彩的,那么耀眼动人,我愿意,我能记一辈子。

  五星红旗慢慢升起来,太阳,也慢慢升起来了。

  这红多绚丽灿烂,我仿佛看到界碑上鲜艳的“中国”和战友一起歌唱,日光照耀在我们脸上,迎着光,握着枪,我们钢铁铸就,永远守卫祖国边疆。

  沈巍突然凑到我耳边:“浮生,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想去边疆,我支持你!我永远支持你!”

  霎时,我的心似五星红旗在五彩霞光中迎风飘扬,飒飒作响。我只能紧紧拥抱沈巍,紧紧拥抱他。

  “我会回家!沈巍,我决不会忘记回家的路!”人们的喧闹也许淹没了我们的声音,但不重要了,都不重要了。

  泪花剖白沈巍的心事,在他眼中映着日光,映着红旗,映着我。

  过完这个年,我将背上行囊,再次远行。



下一位太太 @三藐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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